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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诗篇】北漂一族的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图
来源:本站   发布时间:2017-05-03   浏览次数:

本书是国内文学史上第一部北漂诗选,通过网络公开征集而诞生,完全超越小圈子界限,由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全书收入100余位优秀北漂诗人的诗作。朦胧诗代表诗人梁小斌,诗人、出版人、电影人沈浩波,打工春晚创办者、北京皮村打工艺术团团长孙恒,北京皮村打工艺术团歌手许多,网红元气少女、11岁小诗人李圆圆均入选其中,是一部全面刷新读者期待,真实反映北漂生活及其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图的最佳选本。


代序|北漂一族的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图

师力斌

北漂概念人们早已熟悉,但对北漂诗人的了解却付之阙如。据相关统计,目前北漂的人数最少在800 万左右,数量庞大,三教九流,藏龙卧虎。北漂诗人更是其中一个独特的群体。他们怀揣梦想,从大江南北天涯海角来到燕山脚下,前仆后继进入首都的各个行业, 分布在京城的各个角落,为自己也为北京奉献才华和心血。同时还写诗。把这些北漂诗人的诗意收集起来,呈现出来,将是怎样一种面貌呢?

《北漂诗篇》尝试呈现北漂诗人的文化想象和精神地图。编选创意来自北漂诗人安琪。她是资深北漂,对北漂一族情有独钟。这个创意激动着安琪,也激动着我,并得到了中国言实出版社及社长王昕朋先生的大力支持。该社一向有关注农民工的传统,在十年前曾出版过一本《中国农民工调研报告》,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王昕朋先生农民工二代题材的长篇小说《漂二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也产生较好的反响。我们认为,北漂诗歌不仅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也是中国社会进步的一种象征。北漂诗歌蕴藏着当代中国社会丰富的文化诉求和创造性的文化想象。因此,我们想在现有的中国诗歌地图当中,在古典诗歌、外国诗歌、百年新诗经典、当代名家诗选,以及各种琳琅满目的诗歌地标当中,再增添北漂诗歌的新地标。北漂诗歌是个空白。这个空白应该填补。

《北漂诗篇》逆明星文化潮流而动,聚焦沉默的大多数。新媒体时代是明星时代,各种明星闪耀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光彩照人,眩人耳目。然而,终究只有社会名流、演艺大腕、商界精英,简单说就是高富帅,能够进入明星行列。生活中总是那么几张脸,手机广告上的冯小刚,喜剧评委席上的冯小刚,影院银幕上的冯小刚;新闻里的马云,论坛上的马云,发财指南上的马云,就差马云写诗啦。中国十三亿人,被文化筛选出来的竟然只有这么几张脸,这不是一个理想的文化生态。成名既是一种梦想,也是一种社会机制。官二代,富二代,文二代,星二代,他们成名的机会要远大于草根阶层的孩子。成名与沉默,较量的不仅是个人能力,还有机制。后文中提到的小诗人李圆圆的成长史,可为这种机制的印证。社会与自然一样,多元共存才是正道,只有绵羊没有老虎,生物链会发生危机,只有老虎没有绵羊,更无法持续。文化平衡是一个社会安定和谐的重要因素。编这本诗选,目的非常简单,就是将更多的创业者的心声传达出来,听听他们怎么看待自己身在的城市,怎么看待自己的生活,怎么看待这个时代,为中国诗歌提供了怎样的新元素。北漂一族当然不乏功成名就者,但绝大多数是沉默的。愿这本诗集能做悄无声息的北漂一族的小型话筒。

《北漂诗篇》是网上公开征集的结果,从众多的来稿中精选,挂一漏万。即使这样,一百来位诗人也让我们看到了与其他任何一部诗选完全不同的面目。梁小斌、车前子等许多知名诗人的加入,极大增添了这个选本的艺术含量和精神分量。当然,我的解读着重于诗人们的北京想象,对其他的意义空间关注较少,只好恳请诸位诗人朋友们谅解了。

首先是对北京的感受,也就是理论上的文化认同,可谓千差万别,形形色色。

有的人基本认同,北京就是我的家(许多《北京,北京》)。有的完全排斥,这是一个巨型的城堡/我们没有自己的位置/将肉体变卖/或许比不上/二舅家的一口田猪”(于丹《这里是北京》)。相当多的是权宜心态,北漂,落脚而已。(鲁橹),我从来不是我的/和家一样可靠的名字是我租用的(老巢《和家一样可靠的名字是我租用的》),北京如此大/像一个胖子,充满亲和力/而我临时住在这里/辅以外省人的热情/白天萎靡,夜晚亢奋/和京腔保持着谨慎的距离( 广子《住在石景山》。不乏对生活和梦想的坚守。请原谅 我依然写诗/依然在这个尘世上忙碌与热爱”“而剩下的 剩下的就是/我们微笑着 回赐这个世界的风骨/静静地看着 美好的事物再次/悄悄地发芽 开花 结果(娜仁琪琪格 《我有我的九万里山河》《大风至》)。

张祈笔下的生活有着鲜明的现代性审美观念及高度的艺术性,他写出了现代人奔波挣扎的心态与漂泊无根的精神处境,纠结而又温馨,破碎而又完美,明天它们是否还会振翅起飞/——那颗不时被充满被移空的心/又将要向着哪里翱翔?( 《夜色中的停机坪》)。我走过珠穆朗玛/我放牧贺兰山下/我抚摸野草的丝绸/我咀嚼凋零的花儿//我听到一支歌谣/来自大地深处/——宛若灿烂的星河/它从岩石的胸膛涌出//那是真实的历史/那是燃烧的记忆/那也是永世的爱恋/是无尽的苦难与叹息//我写下这首诗/我剪断这根琴弦/我要去赶赴千年的约会/转过身我就消失不见。这首诗大气的思想,丰富的感受,起伏的音乐性,结合得那么恰到好处,甚至让我忽生现代王之涣的幻觉。张祁的《小别离》则有罗大佑歌词

《滚滚红尘》的曲折飘缈之美。张祁诗歌的丰富圆润处在于,他不但写出了奔波与疲劳,也写出了停驻与安慰,不但呈现了破碎与忧伤,也唤醒了幸福与希望:

温暖如节日的问候

在融雪的初春夜晚传来

妩媚的焰火,杂乱的鞭炮

灯光明亮的餐馆

这一切都使异乡的游子

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忧伤

其中混合着难以言及的

希望与幸福

——张祁《温暖如节日的问候》

程一身对北京的感情同样纠结,深沉的爱恋和强烈的陌生感纠缠在一起,我来到北京汇入陌生的人流/ 身边走着刚下飞机和高铁的人/ 已经变成市民的人和农民工/ 只携带着金钱和欲望的男人女人/ 心怀梦想的人遍体鳞伤的人/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被忽略的人/ 厌倦尘世又不肯自杀的人/ 现在活着下一秒就会死掉的人/ 我来到人间看到这么多陌生的同类” (《我来到北京》)可以持续留在校园里/ 未名湖,偌大北京城/ 只有你容我随意探访告别(《重返未名湖》)。蔡诚表达了与张祁类似的复杂体验,当她在容纳梦想的房子里飞翔, 他觉得/ 走向它,人生再疲惫,成功这个词/ 已写在他的眼睑上,真实的像头上的白发(《幸福了吗》)。生活只有一面,奔波,快餐/ 地下室 和蛰入心中的孤独/ 在北京,7 年了, 他跨不过这篱墙/ 但仍没有离开,黑暗里的一口井/ 一盏灯似的光亮中,他像风中的芦苇/ 金灿灿的暮色里,倒下又扬起”(《快递员速写》)

还有更多的体验。

肆虐的雾霾成为抒发的出口。没几天/ 一种叫做霾的东西让我猝然倒下/……我用了二十年才丢掉暂住证/ 你却用一页诊断书判了我死刑(老肚《哦,北京》),傍晚,如果你胆子大/ 去和雾霾约会……用我的诗吸毒/ 用缺席的天空为雾霾送葬(潇潇《我的诗有毒》),雾霾将一切撕碎/ 又将这一切愈合成/ 你陌生的样子。(郎启波《想念一个人》)。雾霾在天上运行,如同罪在大地上运行(天岚《霾行天上,罪行天下》)。有对户口制度的感受,今天。看全家的户口簿/ 很像看全家福( 姜博瀚《户口》)。有对频繁更换住所的无奈的调侃,我从上个世纪/ 到本世纪/ 我干在金台/ 住和睡在庙啊寺啊/ 比较多的,是/”(张小云《住处》)搬家……真累/每一个北漂者/都累过无数次/在累中感受/活得沉重和死的轻盈/灵魂飘升/梦一样的蒲公英/飞扬,翱翔(张晴《活着还是已死》)。有对电梯的细腻感受,电梯的声音隐逸/一整个都城的人/在一根消音的梯子上攀登( 回地《电梯之诗》)。有对北京的文化提出精神层面的要求,她说上海比北京时尚/时尚从来不是/女人戴了什么珠宝首饰/穿了什么牌子的衣服/用了欧洲哪国的香水/男人开了什么车子/而是像唐朝/时尚的人都读过李白/或者像曾经的英国/贵族没读过《国富论》的会被嘲笑(卫行《时尚》)。有被忽略的痛感,我们住在北京城的地下室里/日复一日的为生存而奋斗着/我们活过,像从未活过一样(杨泽西《北京地下室之蚁族》)。有对爱情的绝望,我将要嫁给一个陌生的人/委身于一块凄冷的石头(李柳杨(《我将嫁给一个陌生的人》)。有的痛哭不像雨声,而像瀑布,那该是多么大的委曲与痛苦!(石梓含《哭泣的声音》)。有对城市化进程的感喟,我始终找不出古老和荒凉这样的字眼/驻扎在心上的那片城廓啊/庄稼地越来越瘦/人和车越来越多(楚红城《在周口》)。车前子、阿翔、李荼等人的诗,更是高度抽象的体验,有时诡异,有时直接尖锐,很荒诞又很真实,能在变形的基础上抵达写实。李荼《如果女人天生爱美》是一个狠角色,《两个橘子》又温柔敦厚。祁国的诗直接,敏锐,生活化,仿佛诗人站在眼前说话,形象留住这个时代的某些片刻。王夫刚以一首诗为1995年的北京留影,道出那时飞速发展中复杂的面相,三环路上的车祸/没有影响广西大厦的成长;垃圾场/使都市愈加繁华;走出一千里的/山东方言,听上去越来越接近方言了//半块墙砖出现松动,脱落,长方形的/事件,渐渐露出背景复杂的脸/我们的舞台尚未搭建/向首都致敬,尚需假以时日(王夫刚《〈潘家园〉——1995年而作》。

讨论下面几个主题,有助于理解北漂诗人的精神世界。

对亲人和故乡的思念,是抒发最多的情感主题之一,近30位诗人在诗中书写父母。有时,北风还装成母亲的声音喊我(许烟波《北风,在窗外喊我的名字》),那些干瘦的树枝上/那么多空空的鸟巢/那么多双空空的无神的眼睛/望着空空的天空(许烟波《冬天的旷野》)。当父亲谈及因此病突然死亡的同伴时/建筑工人、服务员、农民工、搬运工……/这三十多年来陪父亲一同受苦受难的称号无一幸免/都随着父亲的一声老了而一并逝去(杨泽西《苦难》)。对千里之外小女儿的思念,/虽然妈妈手机里有爸爸/你也不能总用舌头去舔呀/吧唧吧唧的/真有那么好吃吗/都舔坏三个手机了……在北京/德胜门/55路公交车上/爸爸正低着头/是是/低着大头/看着手机里的你/傻乐(刘不伟《拆那·刘春天》)。

小诗人李圆圆对北京的感受是最特别的,与外婆一起捡破烂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记忆,令人心酸:

当我学会走路的时候

外婆用绳子拴在我的腰上

像遛狗一样牵着我

走街串巷去捡破烂

我常常盯着喝饮料的小朋友

他们的空瓶子就是我的硕果

我常常恳求发传单的大姐姐

她们的广告纸就是我的收获

我常常比别人眼睛尖跑得快

挣脱拴我的绳索抢到废纸盒

外婆夸我是孙猴子

捡的破烂比她的还要多得多

我说外婆是猪八戒

背麻袋像背媳妇双脚打哆嗦

外婆捡破烂

我在捡欢乐

——李圆圆《北漂的童年》

在另一些诗人当中,玩世不恭或寄情山野,成为他们面对现实的无奈选择。我像一个孤寡老人,在这/ 过去属于皇帝的园子里/ 一切感觉都挺好的/ 克里米亚公不公投和我没有多大关系/ 不仅仅是离得远。只有马航/ 还能牵住了我一小半的心……乏了我就闭上眼睛眯片刻/ 太阳照着,这日子很美,无人打扰/ 一个人独自为这块大好河山活着……(张后《为这块大好河山活着》)。谢长安的思路新奇怪异,他少谈人世,多谈自然,在生活之外的天牛、蝉、甲虫等身上发现的,依然是令人震惊的人道主义力量,于是他提议,回归现实主义/ 在你们的防盗门上重贴两张照片/ 左边碧波荡漾、威严肃杀的螳螂/ 右边赤红如焰、腾云驾雾的蜻蛉/ 它们能消灭一切/ 恼人的蝉鸣与蚊蚋” (《门神》)。同理,李成恩的《过西域》《草原铺薄雪》几乎可以说是被城市逼出来的、移情大自然的想象,她诗歌中雪还洁白”“沙驻额头”“风吹遗骨的、多雪多沙多风的西域,恰是对拥堵、杂乱、聒噪的城市的逃离, 她的脸上有白云翻滚的牧马人,必是对面无表情的市民的厌弃。王秀云强烈向往旅游佳处,以躲避城市的喧嚣与污浊也是这样的心态,你要到文成去,离开坚硬的城市/接受翡翠湖柔软的目光,你要喝一口真正的水/让月亮和星空进入肺腑(《你一定要到文成去》)。

对亲人和故乡的怀恋,玩世不恭或寄情山野,都是疏离感的体现,是对北京在精神上缺乏认同感的表征。那个流行词汇诗与远方,在此恰是部分北漂诗人的生动描述。所谓北漂是一种权宜之计。我曾望过天空,望过N架次南航的黑蟋/我望过轻轨,望过飞驰的京广线/我手上/连一匹树叶也没有(黑丰《在北方过年》)。一无所有,期待远离,并非与现实一一对应。这些诗人在现实中可能有所收获,成绩不菲。逃离源于现实的无力感。

我特别注意到诗人们关于呼喊的悖论式抒写。许多诗人写到京城茫茫人海中的呼喊,却无声喑哑,孤立无援,让我想起蒙克的名画《呐喊》。呐喊。一个人的海啸。卑微到/可以忽略(孤城《草木人间》),嘶吼呐喊谁人痛惜扼腕/守望是五指山下的悟空(孤狼《守望》),那假寐的钟表在清点我内心的恐惧/叫喊像一辆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穿过美容院/为时间减肥(左安军《时间把所有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但呐喊始终未被听见,一个低回声团块/始终沉默(《蒋立波《蝉衣》)。周瑟瑟《一个男人在马路边大声喊》就描绘了这样一个在巨大城市里孤立无援、无处发泄、大喊大叫的主体形象。白连春的呐喊也许是最惊心动魄的,我的心里沉默着十万个你,坚守/贫穷和疾病,叫喊着十万个你,捍卫/朴素和善良(《我的眼睛里噙着狂沙十万里》)。 将这些喊与后文将提到的打工艺术团孙恒的喊对比,就可以看出完全不同的精神状态:他带领大家高声喊:兄弟们!/团结一心跟他干!团结一心跟他干!(《团结一心讨工钱》),前者是孤立的,后者是群体的,前者是无奈的,后者是有主心骨的,前者是消极的,后者是积极的,最重要的,前者无济于事,后者心存希望。我们当然可以做多种理解。一方面,这些无声的呐喊录制了心灵的音轨,呈现了北漂一族压抑无奈、艰难痛苦的精神处境,有独特宝贵的价值。另一方面,从社会来看,这些外来创业者,呼唤无门、孤立无援的社会处境,则应当引起社会的关注,尽快为他们创造更好的就业环境和文化环境,不应让此种困局长此以往。我很少在北漂诗歌中看到参与的形象。要么是旁观者,要么是受难者,要么是愤世者,要么是隐居者。而在现实中,他们很可能是业务骨干,IP创意者,活动的发起者、参与者、组织者。这种精神分裂或许是北漂一族最复杂、最值得关注的历史体验。

从职业来看北漂诗人,也许是另一个有意味的角度。入选《北漂诗篇》的诗人来自众多行业。文学、戏剧、音乐、影视、书画、美术、设计、出版、编辑、商业、科技、网络、媒体等。更多的是自由职业者。他们文化程度较高,相当多的诗人受过大学以上教育。这是一百年来少有的。诗人不再是泥腿子。这种情况正印证了我的日常经验:北京一个送快递的,很可能是科技大学的学生;会场上一个端茶倒水的,常常是硕士博士。应当承认,高等教育的飞速发展,极大提高了当下诗人的教育起点。

宋庄艺术家群体是北漂一族中令人瞩目的一群。李川、石梓含、马莉、朱子庆、邢昊、阿琪阿钰、吴震寰、沈亦然、潘漠子、王顺健等诗人,我对他们基本是零了解。从来稿简介中可知,这些诗人都是艺术专业出身或从事艺术创作的北漂,都在宋庄长期或短暂居住,可谓有相近的生活文化背景。宋庄一直作为艺术家聚居地而驰名于世,它诗意的一面又是如何呢?试图找出他们的共同点非常困难。这些艺术家如此不同,个性不同,思想不同,对待生活和世界的情感态度也不同。邢昊的诗是那样通俗不羁,谐里含庄;马莉的诗又是那样飘渺梦幻,执着内敛。吴震寰智慧超脱,潘漠子逆反思辨,阿琪阿钰失望嘲讽,王顺健有实足的烟火气,沈亦然狂放沉痛。沈亦然的一句诗,只有祸害才能活千年包含了多少母女之间的不隔膜与复杂的情感(《如果不轻易死去,我就能活千年》)。 有些宋庄诗人长于自省, 有强烈的自由意志和独立思想。艺术带给他们痛苦,也带来诗意。他们的表达呈现看破人生、透彻高冷的一面,整日与屋顶对话成疾/ 你所想的我都透过时间的缝隙/ 了如指掌(李川《雨酒之殇》)。心中仍然怀有某种不灭的坚守:沉默是发光者向黑暗致意,正义的声音/ 此时重复出现,又重复消失(马莉《陷落在风景中》)。某种可贵的忧患意识:我仿佛触碰到泥土的神经/ 冰川 大海和零星的大小湖泊/ 像一团团神经元 放出/ 江河的闪电/ 把它们操控(朱子庆《沙尘暴》)。宋庄艺术家八仙过海,各领风骚,凡此种种,很难用单一的概念打包格式化。 如果有,也只能是个性一词,只能是他们的艺术敏感。李川对墙的敏感,沈亦然对书橱的敏感,石梓含对哭声的敏感,邢昊对于新闻和历史的敏感。也许这是天赋艺术家的特权吧。

北京的媒体行业聚集着一批非常优秀的诗人,他们以诗歌记录了对北京生活的观感和体验。影视行业的周瑟瑟、老巢、宋咏梅、才旺瑙乳、李成恩、刘不伟。编辑、出版、网站等行业的沈浩波、白连春、娜仁琪琪格、安琪、王秀云、不识北、黑丰、孤城、林茶居、李兆庆、林平、星汉、谢长安、刘傲夫、苏笑嫣、于丹等。这些诗人创造力旺盛,活跃在北京和国内诗歌界。这些诗人与其从行业来讨论,不如从个人来得更深入。他们是如此自由不羁的闲云野鹤,无法捕捉。沈浩波是新世纪以来的重要诗人,在诗歌创作、诗歌理论、诗歌活动、畅销书和电影生产方面都有建树,具有爆发性能量。他的诗直接锐利,眼光宏阔,富于思想力,对当下世界的思考常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周瑟瑟也是一位活动家式的诗人,对北京的打量既保持着距离,也置身其中,一种很奇特的观察方式。我怕自己喜欢上/ 一座万古常新的古塔/ 就像喜欢上慈禧(《白塔》),一种欲罢不能的吊诡,传达出一个隐士式诗人的十足个性。对于安琪而言,诗是她北漂生活的闺蜜。她的诗有左冲右突的时光,有经纬四面的生活,个体的感受饱含群体体验,具有很强的公共性,那时我年轻/ 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 生活也在别处/ 现在我还乡,怀揣/ 人所共知的财富/ 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 你看你看,一个/ 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 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 它的光芒刺痛”( 《极地之境》), 几乎是北漂一族最精简的心历总结。林平以许多生活细节且富于音乐性的诗句,呈现了北漂强烈的身份不平等意识,我一张口,他们就知道我是外地人/躺在病房里,甚如最无助的囚犯” “一个借调到财政部的女子/愤怒地斥责我什么都不懂/只因我委婉地指出/她的文章没按我的要求写” “一个金发女骑车跑过宽阔的大街/她海一样的回眸让尘嚣退却(《梦想拒绝的细节》)。林茶居似乎适应了生活的变迁,诗里有一种从容的、随遇而安的心理,总会有你的消息,结婚或者乔迁(《而我在北京》),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好的,只要你在(《书房》)。总之,这些诗人各美其美,皆有特色,或在细微处令你会心,或在空寂时让你共鸣。

最后想讨论一下当代诗歌的文化想象问题。

《北漂诗篇》与其他各种诗歌选本一样,有一种定型化的想象,即个人化想象。隐逸,孤独,清远,超脱,苦闷,逃离,呼喊,乡愁,寂寞,痛苦,恨世者,落落寡合者,不合作者,遗世独立者,所有这些情感,主体形象,文化想象,都让我联想到一个词,个人化。个人化想象是当下诗歌,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诗歌的最大意识形态。整个文学界都弥漫着这样的想象,少有人能够逃脱这种意识形态的笼罩,就像少有人能想象一个没有金钱的世界。个人的=真实的,真诚的;集体的=虚构的,虚假的。这几乎是一个定理。在所有这些诗歌当中,尽管有种种不同,但在个人化这点上,完全一致。这就是意识形态观念,它束缚着诗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统治着诗歌的精神面貌。从北岛、顾城、江河、杨炼,到舒婷、王小妮、海子,到西川、欧阳江河、于坚,到沈浩波、张执浩、陈先发、臧棣,当代的优秀诗人中,无一例外地沾染了、分享了这一思想观念。在告别革命之后,在苏东剧变之后,在全球共产主义运动遭受失败之后,在消费主义向一切领域进军的消费主义时代,特别是在手机称霸、资本创造的娱乐神话大行其道的时代,中国人完全被淹没在资本设置的个人化的汪洋大海之中,也就是金钱及与金钱相联系的文化想象之中。除了金钱,我什么也不信。这就是当代中国的思想状况。

打破这一意识形态化文化想象的,不是什么知名诗人,而是皮村工友之家文学小组成员们的写作。在社会学和思想史的意义上,这帮聚集在北京皮村的打工诗人,呈现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完全不同的文化想象。这正是他们的价值观,也是《北漂诗选》的一个特殊诗人群体。他们不仅写出了打工生活的另一番面貌,而且重新提供了有关集体、互助、友爱、平等、进取、乐观等新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如此珍贵、稀少,以至于我们必须将之放置在当代中国文化整体的层面上来看待。关于集体的想象,是皮村工友之家文学小组成员诗歌写作中的重要方面。这种想象源于他们的打工实践。苑长武《这里是皮村》是一个代表性的文本。村里来了一群有梦想的年轻人——/一个背着吉他走天下的河南人/一个普通话说的很烂的江浙人/一个怀揣着相声梦的蒙古人/一个性格豪放像架子鼓的东北人/一个眼睛比北漂诗篇

崔永元还小的豫中人……/ 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打工姐妹/ 用七万五千元创办了一所同心学校/ 新工人艺术团在这里安下了家。他们还创办了同心互惠公益商店”“服务社区工友 降低生活成本。这个文本包含了对集体的强烈认同感,也承载了这个时代进城打工者新的文化诉求。它描绘了北京皮村这样一个城中村的文化存在,有时候想起来,在三千万人口的北京城,皮村简直就是个奇迹。当同一楼道里的居民们形同路人,当一个人数上千的单位的职工在茫茫人海中感到孤身无朋,当疯狂的网购、热闹的聚会、酒酣歌爽等狂欢式消费结束之后顿觉冷清之时,大多数人都会为孤独凄清所困扰。在市场经济时代,真正讲究团结互助的反倒是商界精英。大佬们在各种俱乐部、论坛上碰面联络,加强沟通,反倒是那些进城打工的千千万万的草根,偏居各种胶囊公寓、城中村、租住屋的一隅,独自伤怀。

城中村是北漂生活的重要之地。许多诗人生活在这些地方,房租低廉,环境较差,但相对自由。他们一方面是这里的寓居者,另一方面,又是文化上的创造者和主人。这又是一个主体身份和精神分裂的怪现象。感情上他们少有对北京的认同,心里仍然惦记着千里之外的家乡,但手头正在创造着北京的文化。这是大多数城中村北漂一族的心理状态。然而,皮村这群新工人,以打工艺术团、打工文化博物馆、文学小组等流动人口合作型的文化组织,正在创造新的文化,那就是城中村文化。这个文化提供了超越个人、对付人情冷漠、治疗现代大城市病的文化想象。他们举办的打工春晚正是这样的代表。在打工春晚的舞台上,平日的女工走上舞台,手中的拉杆箱就是走秀的最好道具,这在我们这个已经高雅精致到晚会完全靠炫丽的舞美和出众的颜值来维持的时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们做到了。劳动者自己就是演员。打工春晚的美学,是劳动的美学,意在将普通劳动者,特别是体力劳动者,快递员,建筑工人,服装工人,电焊工,装修工等的生活审美化,与明星文化完全不同。这些形象当然是粗砺的,扎眼的,缺乏专业化训练和镜头感,是我们的影视屏幕刻意遮蔽的形象, 他们在自己创造的舞台上找到了文化表达空间。可以说,以皮村新工人艺术团为代表的城中村新文化,塑造了一种崇尚团结互助、推崇劳动光荣、鼓励积极创造的新的劳动美学。

孙恒、许多、小海、李若、苑长武等皮村打工诗人群体的诗歌,呈现了当代诗歌中独特新颖的面相。孙恒的诗歌是这种新文化的代表性表述。他不唱富人有几个老婆,也不唱美女和帅哥 / 它只唱咱穷哥们儿的酸甜苦辣,它只唱咱自个儿的真实生活”“它不唱晚会上的靡靡之音,也不唱剧院里的高雅之歌 / 它只唱黑夜里的一声叹息,它只唱醉酒后的放浪之歌(《我的吉他会唱歌》)。孙恒《团结一心讨工钱》《天下打工是一家》这样的诗歌,一方面是打工者为生计而斗争的写照,一方面更是团结这一观念的呈现。它在个人的文化想象中重新表达了团结互助的可能性。

想象一个可以抱团取暖、互助友爱的集体,是新工人诗歌的特点。正因为有了皮村文学小组、打工艺术团这样的集体支撑,他们的诗歌才表达出自豪与自信。80后新锐诗人小海(非彼小海)才写出了这样的诗句我现在依然还要无比骄傲的告诉你/ 我又多了一个绝对高逼格牛顶天的庞大称谓/ 北漂(《一个北漂的自白书》)。小海的诗歌抓住了时代总体性语境中个体感受某些重要症状,我们对着手机说话 / 我们乘着机械飞翔……想想看 / 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在大街上嘻笑怒骂尔虞我诈/又是一件多么滑稽可笑的事情(《致伟大时代中的我们》)。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孙恒在《劳动者赞歌》中大声地喊出了劳动者最光荣的呼声。这一句诗,很可能说出了千千万万普通打工者的心声。打工艺术团另一位重要代表,立意为普通劳动者歌唱的歌手许多,他的《生活是一场战斗》则将打工生活积极、乐观、进取的精神传达出来。如果说苦闷、彷徨、孤独、无奈的生活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北漂诗歌的精神空间,那么在许多这里,则是另一番气象。在一个急剧转型的时代,拥有一种战斗的精神,难能可贵。无独有偶,2016年石一枫的中篇小说《特别能战斗》,跟许多的歌词一样,共同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潜在的、新颖的精神状态,具有可贵的思想价值。我更愿意将之看作治疗现代化城市病的新办法,比处处贩卖的心灵鸡汤更为有用。经过改革开放三十来年的社会实践,人们已经认同了个人奋斗伦理。个人奋斗没有错,但它不等于将团结互助、集体观念彻底流放。皮村打工诗人群体的实践有力地证明,独立自主的个人奋斗,与团结友爱的集体精神,在现代化、城市化、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同样大有用武之地。

2017122日于通州